晚迟

「留白」沧海




        我是在很小的时候被先生捡来的,自打记事起,我就同先生一起在山中生活,山中岁月长,有潺潺流水繁盛草木,一晃数载,未入尘世。


        五岁那年清明,先生第一次带我走出生活的房舍,那日下了雨,千山万壑之中落满嘈杂雨声,如溪流自树梢之间滑过,滴落一片浓翠,林间充盈着四月里草木生芽的气味,带着初春的冷意,雨点溅起一层白色的雾气,此番雨中景象若是远眺,所见应如群山蒸腾。


        先生带我走了很远很远,雨珠碎在油纸伞的伞面上,重重叠叠翡翠一般滴落,最后我们停在林子的深处,我看到一方低矮的坟茔,上面沾着被雨打落的新叶,先生上前去把那些叶子拂落了,就站在原地,默然不发一言,我不知道这是何意,但也隐约明白我是不应当出声的,于是我便也随先生一道站了半日,等到先生终于回了神,带我走回居所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日先生所言尘世,不过某地某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此后年年清明,先生都去那林子的深处,默默凝视着那无名的坟冢站上半日,我对那坟冢并无太多感情,只是担心先生的身子,先生的身子向来虚弱,自幼时起,我从未见那熬药的小炉子上飘出的香气有散过,更有几次,先生吹了冷风,便要卧床歇息许久,可见他是受不得风寒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而清明却也是不会不落雨的,八岁那年我学了书字知了时令,晓得了清明时雨水多,正是草木生长的好时节,亦是扫墓祭祖的时候,只是我不晓得那坟里埋着的是先生的什么人,我暗自猜想,那人之于先生大抵如同先生之于我,可先生从未带去香火和祭品,若是先生不喜此人,那也没有必要年年去看上一番。此事越是想越是叫我疑惑。


        在这般疑惑之中我到了十三岁,是能够上山为先生采药的年纪了,先生开始给我讲文史典籍,我的进展似乎是很快的,先生总是夸奖我一点就通,然而我不明白,为何先生说起的总是桀纣之流,而几乎从未提起过圣明天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先生每每提起昏庸无道的君主,总皱着眉叹息,有时竟还会留下泪来,我看先生流泪时总会想,若我与他说起圣明天子之事,他是否会开怀呢?——我猛然惊觉,我似乎从未见先生笑过,而先生笑起来必定是很好看的,他生得一副好皮相,面若敷粉鬓若刀裁,眼角一点小痣,年轻时必定是风度翩翩少年郎,含笑嗔视皆若有情。可我却难见他露出一点笑意。


        若我与他说起圣明天子之事,他是否会开怀呢?


        我不知道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从来都是这样,我从来对于先生的事都是一无所知,我从来对于先生教给我的东西都是难以弄懂,无论是学着先生写字,还是学着先生作画,我从来都学不会哪怕一点皮毛,或许我生来蠢笨些,但先生似乎并不这样以为,他总是为我的一点小小成绩而高兴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先生说,源儿,世间许多事如同夜里焚香,见一星红光缓缓下落,便是它落得慢了,也终归是会落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而我始终不知道先生年年清扫的那方坟茔里葬着什么人,我年年问他,自九岁到十三岁,可我一提起此事他便不高兴,于是我也不再问他,那一星红光,仿佛是落不下去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十五岁时我见到了先生意气风发的样子,是对着一张老旧的半褪了颜色的地图,先生与我言说边塞之事,说盛世之时君主厉兵秣马,长城万里,夷狄不敢放马,而万国来朝,说能臣贤相天子堂前激辩,天下之民归心,说曾有少年一介布衣,仅以诗赋一篇便可令文章宿老青眼相加,一时间洛阳纸贵,说有才有识之士可在天子门前走马,说昔日都城街市之中车水马龙,一派繁华富庶景象。只不过片刻,话锋又转到如今国家积贫积弱,朝堂之上奸佞小人当道,说着,他便非常厉害地咳了起来,我站起身去给他煎药。


        山中人不识岁月,这大抵是谎话,山中亦有冬雪夏花,春日里生出的新叶到秋天又会黄,旧地图上的墨色一日日褪去,先生空了的剑架上一日日堆起微尘,药物的气味一日日渗入屋子里的横梁上,而横梁又在一日日朽坏,正如先生的身子在一日日垮下。


        先生所言尘世,不过某地某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凡有人的地方,便会有尘世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避不开尘世,先生亦是避不开。


        避无可避。


        等我在山中遇见那名黑衣男子时,我十六岁,那男子带着斗笠,我看不清他的脸,他问我,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人,然后为我描述一番先生的容貌,我压下心里的不安,堆起一脸天真的笑说,没见过。


        或许是觉得,少年人不会说谎,他信了我,我这么向先生言明此事,但先生似乎变得很是忧虑,总是紧紧锁着眉头,原本就虚弱的身子没几日便垮了,他开始向我提及出山之事,我回他说,父母在不远游,先生于我已如同生父,就这样搪塞过去。直至我十七岁那年的清明,先生卧病在床,只有我一人去扫墓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年竟是难得的没有下雨,山里桃花开得早,山野之间一片绯红,我在那方低矮的坟墓前,第一次站了许久,直到日头西斜,粉白的花瓣落了我满身,我忽然之间想到,或许这坟里葬着的,并非是什么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走到居所的时候已经入夜了,我为先生点上一盏灯,就在那时,他开了口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源儿,如今你十七岁,是该出山的时候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"我不解,先生,我不解,论笔墨丹青,论文章诗赋,我皆不及先生三分,先生不出山,我怎么敢?"
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却没有你那般赤子之心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我亦曾见过先生心中光明之所在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他沉默了很久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源儿,这世间山长水阔天大地大,百千万条道路任君所行,可悠游岁月亦可风光入世,纵是如今世道,朝堂之上市井之中,争名逐利而蝇营狗苟者当道,纵是将来某日,你被迫陷于俗世之中,有一言,千万谨记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世间毕竟有大道之所在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烛火摇晃着,我知道,先生是要赶我走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在门前坐了一夜,三更时又下起雨,雨声自四面八方而来,犹如珠玉坠地,鼻尖萦绕着草木汁液的气息,一瞬之间,仿佛回到十二年前的清明,白雾之中群山蒸腾,我听得晚风吹拂而过,千山万壑,林海涛声阵阵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自此走出山林,以文章名噪一时,此后我择高门贵女为妻,达官显贵为友,宴上推杯换盏,郊边曲水流觞,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,世人道我趋炎附势。后来我执掌大权,整顿风气力排众议,世人道我卧薪尝胆忍辱负重,再后来我自觉功高盖主,自请远调,终日闭门不出,双鬓已斑白。


        最后我做梦梦见一人,大红色的袍子,腰间佩剑与玉坠子相碰铮铮作响,剑眉星目,嘴角一抹笑意,意气风发的模样,是我曾幻想过的风度翩翩少年郎。


        自十七岁,一晃数载,未入尘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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